摩根士丹利前亚洲区主席罗奇(Stephen Roach)抛出“香港玩完”观点,在英国《金融时报》以《我痛苦地说:香港已经玩完》(It pains me to say Hong Kong is over)为题,引起争议。香港政界纷纷反驳: “香港必须有自信”、“经济发展不能只看股市,香港有很长时间可以玩”、“如果社会可以畅所欲言,香港就不会‘玩完’”。
罗奇曾是中国概念“大好友”,多年前坚定看好并盛赞中国经济,在金融海啸时期还曾任港府的经济机遇委员会成员。前几年离开香港,之后态度逐渐与以往大相径庭,直至最近发表了这篇看似悲观的文章。
其实何止罗奇,香港就像“哈姆雷特”,关于它的观点似乎一直在变,从未统一过,近几年尤甚。掐指一算:没来过香港的外国人、以前在香港,但是疫情前和期间离开的外国人、目前居在香港的外国人、本土港人(包括离开的和留下的)、还有内地老移民、内地新移民、以及没来过香港的内地人——这九类人就有好几种不同观点。
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、任何一个金融中心都有其优劣势,有其不为人知的困境和挑战。向内看,香港过去的发展始终是依托大陆,在曾经特殊的历史条件下,借助与大陆的差异化优势,形成互补,获得发展,并塑造了在全世界的独特形象。而在当下,一些差异还在,比如一国两制、完备的法律体系、完善的金融基础设施、开放的经济体系等,但由于其自身、大陆及世界格局的变化,原有优势逐渐弱化,能否借助新的发展势头形成新优势,尚未可知。向外看,世界遭遇百年不遇大变局,面对地缘政治冲突,香港成为其与中国博弈的一个重要棋子,时常会受到外部因素的严重影响,为其发展带来诸多挑战。尤其在过去十年,这一态势日益凸显。面对复杂多变的外部环境,香港既要排除干扰,又要聚焦发展——平心而论,难度极大。
然而,无论是“金融遗址”论,还是对香港内外部变化的关注,都没有触及真正的核心问题。这些核心问题直指为何“昔日运作难以再续辉煌”。目前大量关于“香港之问”的讨论犹如瓜藤上的扭结,这些扭结中的误解又形成了更大的扭结。结果,无论是来自中央的政策,还是香港自身的努力,都因为这些“扭结”的存在,难以找准发力的方向。如果这些“扭结”不能被深入理解,香港的境遇将难以得到真正的改变。
这种困境不禁令人反思:我们是否真正看清了香港所面临的挑战?香港需要的不仅仅是表面的修补,而是对症下药的深度变革。
认知扭结之一:香港的时代红利
必须看到,大陆和香港在经济领域的优势已经发生巨大转换,且此转换难以回头。
香港的兴衰与二战后的世界格局息息相关。彼时大陆是一个封闭经济体,即使改革开放后的相当长时期,大部分对外经济往来都需通过香港。技术、国际市场信息、国际商路、国际航运等等,也大多仰赖香港。香港因此奠基。再加上自由港地位、资本开放以及英美法系制度,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们。
随着改革开放,内地各省市经济高速发展,香港带来的中外经贸红利逐渐消退,两地商业往来日益鸡肋。一方面,内地商业体系发展迅速,以国内市场为主体的内循环体系已经相当成熟。同时,外贸及对外交往也无需必经香港这个桥梁。另一方面,内地国产品牌崛起,鼓励内需消费,降低消费税及奢侈品进口关税,并在海南、深圳等地设立免税店,内地消费者无需再来港购物,反倒是香港人涌入深圳抢购国货——香港零售业已基本变成“本地消费”,销售额屡创新低,租金暴跌,商铺市场洗牌,铜锣湾利园山道一核心铺位,租户由奢侈品浪琴变成手机配件店,月租从230万元直跌94%,目前仅12.8万元;而深圳零售企业销售额则增长超过两位数——时代变迁可见一斑。
可以说,除了金融业、资本市场、和低税率等少数核心领域和制度优势,香港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长袖善舞了。随着国家“双循环”战略的推进,这一趋势的减弱或改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如果依然认为“潮起总会潮落”,期待旧有优势再度发挥作用,无异于在藤蔓上打结,自我设限,僵局只会被固化。
认知扭结之二:香港人才优势
香港的黄金时代,精英荟萃,似乎形成了无可比拟的人才优势。然而,这种优势在当时更多体现在特殊条件下经济领域“知”与“不知”的差异,而不一定是在综合素质上高于大陆人才。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,大陆人有更多机会出国留学、对外经济交往等,由于大陆人口基数的绝对优势,这方面人才的数量、质量迅速超越香港,更何况大陆还有从科技、学术到经济各个领域的人才优势,因此,目前香港在人才实力上已经稍显薄弱。一个显著的现象是:改革开放的前二十年,香港人纷纷到内地投资办企业、洽谈生意;而在过去的二十年,大量内地人才涌入香港,内地也不再是遍布香港大佬的舞台。即使是在内地的港资机构,从管理层到普通员工,大部分也都是内地人。然而,香港在法律、保险、审计等领域的人才优势依然明显。
近年来,香港致力于发展成为国际科技创新中心,以争取科技领域的领先地位,并配合大湾区的科技发展。然而,仅有资金支持远远不够,人才和创新生态仍是瓶颈。疫情后的两年里,香港通过多项人才政策吸引了大量内地科技人才,毗邻深圳的香港科学园甚至需要扩建新楼以容纳,但仍不足以满足“世界领先科创中心”的需求。尽管短期激励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,但要根本提升香港对海内外人才的吸引力,还需深入解决人才在港工作和生活所面临的实际问题,从居住条件、发展规划、劳工保障等多个方面切实提高来港和留港的吸引力。
不仅科技领域,金融行业同样面临人才短缺的问题。尽管香港曾是全球金融中心,许多优秀人才因各种原因离开了这片土地,目前尚未有明显迹象表明这些人才会回流。要重新吸引这些人才,香港需要在政策和环境上进行全方位的调整。
认知扭结之三:香港的“开放性”
香港多年来一直被评为全球最开放的经济体,在经济上的开放性毋庸置疑。但这个“开放性”是指一个经济体对世界,即对境外的开放性——这方面内地所有城市都无法与香港比。然而,面对迅速扩大的大陆市场,香港虽然比其他经济体有开放优势,相对于内地各城市,如上海、北京、深圳等,却是最不开放的。
内地城市或地区间的经济往来是“国内贸易”,人、财、物、数据等畅通无阻。对于香港而言,与内地的经济往来则是“跨境贸易”和往来,再怎么开放也有一定的管制。也就是说,就国际贸易和国际交往,香港比上海等内地城市更具开放性优势;就国内贸易和国内交往,上海等内地城市则比香港更具开放性。这是这二十年来香港下意识最想突破,而主观上并没有明确意识到的局限。
而同为“开放经济体”,新加坡与香港却展现出迥异的风格:一个主动,一个被动。
香港因为依靠内地这么一个特殊位子,满足于作为内地与世界的桥梁、联系人,在区域竞争中略显被动,很少主动出击。亚洲金融危机后,香港业务重心逐渐转向内地市场,此后基本上是做与内地相关的业务。我们再看新加坡,本身体量也很小,但作为一个经济体,却更具主动性和竞争性——先是积极开拓周围国家的市场,成为周边尤其是东南亚国家的金融中心;但并不满足于此,进一步北上拓展中国及东亚市场。相比之下,香港主动面对的市场更加单一。
再进一步,虽同是“开放”,却“内外”有别。新加坡虽然也是开放型经济体,但其金融分“在岸市场”与“离岸市场”,许多在新注册的机构只能做离岸业务,比如许多外资银行新加坡分行不能做本地业务,所以只能更多面向周围、甚至中国等亚洲国家市场。这些年新加坡出台许多政策吸引金融科技公司,大家都认为其友好、开放。实际上,这些公司并不能做新加坡国内市场,几乎全是面向印尼和马来西亚等国开展业务。相比之下,香港则不分在岸和离岸,紧靠着的只有中国内地,难以回旋。近些年香港开放虚拟资产交易,许多公司是希望通过香港合法注册打开内地市场,或吸引内地人到香港参与虚拟资产交易,不过尚未合法注册却先在香港开始了诈骗。
当然,从具体金融功能和服务来看,香港和新加坡在金融体系中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:香港是成熟的交易中心,帮助企业筹集资金;而新加坡则更适合私人财富管理。中国内地对这两个金融中心的影响同样举足轻重。近年来中国企业在新加坡设立总部以规避中美地缘政治紧张局势,是另一个问题。这些资本流入中有多少会留在新加坡,以及新加坡本地经济是否会从中受益,尚是疑问,但新加坡在应对外部环境、把握发展机遇中展现的主动性,不可忽视。
认知扭结之四:惠港政策“大礼包”
历年惠港政策对改善当时香港经济起到了很大作用,但并没有帮助香港形成明显的竞争优势。
香港自回归起即遭遇了97亚洲金融危机、互联网泡沫、911及中东战争、非典、美国08年金融海啸等一系列严重影响香港经济的事件,每次中央政府都给予香港强有力的支持,同时相应出台了惠港措施。这些措施都即时给香港带来游客资源、资金进出内地的通道、金融基础设施资源等,对加强两地往来、活跃香港市场、增加香港就业、开放内地市场、人民币国际化等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。
但在与其他国际金融中心竞争中,这些政策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竞争优势。原因可能是,中央政府出台这些政策,一方面要帮助香港渡过难关,另一方面又要保护内地的金融安全、经济安全等,较少考虑提升香港的竞争力,对政策的实施设定了许多限制措施。这些限制措施目的是保护内地经济、金融安全,却无意中妨碍了香港创新能力的发挥。香港在中央政府政策的加持下,成为最大的人民币离岸中心,但在人民币业务创新上,却不如其他国际金融中心活跃。如果香港的人民币业务执行与内地相同的监管办法,那么设立香港这个人民币离岸中心就没有什么意义。上海的人民币离岸中心方案莫衷一是,恐怕也与此有关。
惠港措施旨在支持香港,但客观效果可能有些偏离初衷,不仅没有形成竞争优势,某种意义上还“削弱”了其自身蜕生出新竞争优势的能力。现在,每当香港经济遭遇困难,各界往往首先寄希望于中央政府的政策扶持,期望获得大礼包,却较少主动寻求通过自身改革来提升竞争力。
要改变香港的境遇,就必须勇敢地直面这些“扭结”。那在新变化之下,如何“解结”,创造香港新优势?
一、 政府需要适度有为。
香港是一个开放的、充分竞争的自由市场经济体;但“自由市场经济”并不能教条化、绝对化——香港也曾有过长期的租金管制;现在公共交通、水电等是PPP模式,不是完全的市场模式,出租车市场也是专营的。在当前的形式下,坚持“小政府”难有作为,难以做出真正改变。新加坡不仅有星展银行这样本地而生的国际性银行,还有淡马锡等强大的主权投资集团。香港政府需要在中央政府支持下,在有利于高度开放性和充分竞争性的前提下适度有为,强化香港作为一个经济体整体的竞争性和主动性。
二、必须保持并强化香港的差异性。
内地庞大的市场为香港带来了新机遇,融入国家发展战略和大湾区建设是正确选择。但必须清醒地认识到,香港融入国家发展战略、融入大湾区建设,绝不能消除香港在制度、法律、文化上的差异性。否则可能很快将沦落为中国一个普通的城市。
再看新加坡,其成功在于其清晰的发展策略——经济上融入世界,制度文化上坚持独特道路。若仅坚持独特的制度而不融入世界,不可能有今日成就;若经济上融入世界,但在制度等方面与周围国家无异,也难以立足。香港需要凭借制度优势形成“洼地效应”。
三、面向内地,更要面向世界,主动开辟新天地。
地缘政治博弈和疫情使全球产业链发生重大重组,这既是挑战也是机遇——我国在重组中有掌握主导权的机会。香港应抓住机遇,主动出击,开拓中国以外的新市场。这不同于以往单纯为内地引进资金和寻找出口市场,而是要主动发现和满足全球范围内的新需求,这才是“超级联系人”的真正意义。具体来看,首先成为“一带一路”建设的投融资中心。“一带一路”倡议取得了显著成果,但融资困境依然存在,商业化融资尚未成熟。香港可出台政策,鼓励“一带一路”沿线企业来港融资,展示其建设成果和前景。其次成为中国企业出海和产业链重组的金融服务中心。借助中国企业全球布局的机会,从“过桥”角色转型,为“出海”企业提供全方位的金融服务,支持投融资和资金结算,开辟新的市场。
四、主动梳理并激活“惠港”引擎,转化为国际竞争优势。
以往政策虽曾帮助香港渡过难关,但也存在限制,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其自身创新能力。要将中央惠港政策转化为香港自身的国际竞争优势。既要梳理调整现有政策,赋予香港更大灵活性,避免过度依赖政策扶持,鼓励其通过自身改革提升竞争力;同时又要加强两地监管协同,共同梳理、调整、完善历年政策,在确保各自独立性和灵活性的同时,将政策优势转化为香港独有的竞争力。
五、撬动跨境科技创新,突破人才瓶颈。
内地庞大的市场为香港提供了发展机遇,但这并非局限于转口贸易或资金进出。香港本地产业应成为内地产业链的关键一环,并与全球市场连接。以建设中药港为例,提出已有二十多年,但成效有限。原因在于尝试单靠香港完成研发、试验、生产和市场开拓,这并不现实。与此相关,近年来香港吸引人才的政策反响很大,但许多人发现香港缺乏合适的产业和岗位,导致他们留在内地观望,来港后或是去卖保险,或停留片刻边走——这也是人才瓶颈迟迟无法突破的原因之一。
现代科技发展需要“市场化”与“研发”紧密结合,而金融作为桥梁至关重要。内地在科技金融方面存在短板,而香港有能力将将自身科研、资本市场和国际化优势与内地市场、生产力和应用场景相结合,发展更多新兴产业,为来港人才提供更多用武之地。
此外,香港在区位优势、金融基础设施、法律体系和科创能力等方面具备明显优势。目前已在数字货币桥、港元数字货币等领域已有所探索,未来可以面向东南亚、“一带一路”、中东等地区,用多技术路径探索构建非美元跨境清算新模式,创造国际金融中心的新优势。
尾声
罗奇说香港“已经结束”了,倒也没错——香港的上一个阶段确实可以说“结束了”,但不意味着“玩完”,只不过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,有了新的玩家身份,身上的“叙事”也跟着改变。香港的未来,在于准确识变、主动求变、善于应变。未来既充满挑战,也孕育着希望。只要香港能抓住机遇,直面挑战,善用自身优势,“东方之珠”就不会黯淡,在风云变幻中发出自己独特的光芒。《香港之问:新变化中如何创造新优势?》
香港得自己支棱起来啊,这两年出海这么猛,服务全球扩张可是个大生意!